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奇幻长篇《温逝》连载之地。

【温逝·旧梦】【02】洛晨

【02】洛晨

 

  黯雪第一次看见洛晨,是在秋日苍红的黄昏。

  古渊底枯黄的野草摇摆,破败的神殿躺在一地残照间,中间那座石像泛着冰冷的光泽。而她的左腕印着咒文,活了一样地流转,将她牢牢束缚在这座古渊里。她不知道自己能走多远,当他们把她的手按在石像面前时,就宣判了她的命运。她永远都不可能再回家,也不可能走出这石像的视线。只是,没有人告诉过她它能看到哪儿,也没有人告诉过她走出去之后到底会发生什么。于是她沿着渊底前行,漫无目的只想寻找这样一个边界。

  然而直到夕阳沉落,她也没找到出去的路。

  两侧的山上是森林,森林里全是各种猛兽的咆哮。她听习惯了夜晚的狼嚎,这在她家乡的草原上一样存在,有人说烈鬃琴的调子就是在模仿这些野蛮的生物。但这里不一样了,她似乎听见过低沉雄浑的吼叫声。森林里没有狮子,那就只能是虎。就是石像上昂首阔步的虎,那虎的肋下生着双翼,但羽毛的细节已在漫长的岁月里磨损。那不是她的图腾,那从不该是她的图腾,她记得家中藏着熊的旗,它们人立而起,挥舞着厚实的脚掌。但这些都被遗忘了,家乡的木杆上飘扬的,一样是幻翼的虎神。

  可是下一瞬,她就听见了熊的怒咆。

  山崖上大小两个影子纠缠在一起,猛兽吼叫着拍向悬崖边的少年,而他的长刀已弃,扎在三尺外的泥土间。她的心瞬间揪了起来,她知道这动物的可怕,当她还在家乡的时候,她无数次在睡前听家人给她讲这种曾作为他们图腾的生命。那一掌下去可以打碎豹子的脊梁。

  她看不见那少年的脸,只能看见他的身形。他不瘦弱也不单薄,但在熊的面前依然脆弱。她好像听见了人的痛嘶声,但下一个瞬间,哀鸣的却是那头巨兽。少年撞进了熊的怀里,随即泼洒出大片的赤红色。熊狂怒地挥爪,它庞大的身躯依然足以将他碾碎,可是它的动作在迟缓,力气被血流急速地抽干。她闭上眼不想再看了,少年握着短匕,而熊大概已被刺伤了心脉。

  怒吼声猛地从山上传来。她惊讶地睁眼,却发现一人一兽再次厮打在了一起。熊摇摇晃晃地栽倒了,但倒地前它还来得及咬住少年的肩膀,将他同样掀翻在地。它压住他,挠着爪,奋力去够他的咽喉。少年在它的重量下挣扎,发疯一样捅着它的身躯。泥土和尘埃飞溅,夹杂着听不清是人是兽的嘶吼。终于一切都安静下去了,少年把熊推开,撑着地面站起。湿透的头发和衣衫粘在一处,他走了几步,拔起了那把长刀。

  她以为他会剥去那动物的皮,然后隐入树林间。

  但是他没有,他坐在悬崖边,不再看身后熊的尸体。斜阳和秋风把他映得如同恶鬼,但下一瞬,金色的羽翼盛开,他像是轻飘飘地跌落在了空气里,栽落在古渊的底端。她这才看见他的手捂着肩,血从五指间淋漓而下,而他另一手拄着锋利的长刀,撑起身体蹒跚地向她走来。

  他背后的羽翼融化在夕阳里,那是整个世界里最美丽且最磅礴的淡金色。而他则像只受伤的野兽,半边淋透了殷红的血,发梢也垂落着残忍的鲜红。

 

  她出生在苍砾原,她的生地是乌兰淖尔。风吹过红湖的水面,那些藻类摇摆着,在阳光下晕开一片美丽的苍红色。父亲带着马,把小小的她抱在鞍前。他们的身旁,微风拂面,绿草如茵。

  父亲没有羽翼。但他曾经有,她的祖祖辈辈们也都有。一切都开始于五十年前,始于那场哀伤的战争。熊也好,鹰也好,豹子也好,这草原上一切人们看得到想象得到的猛兽都从旗杆上消失了,取代它们的,是一色金黄的虎。草原里生出一匹又一匹的骏马,又一匹匹地被送往东南方。骏马送完了,羊毛送完了,奇珍异兽也送完了。于是,也就轮到了她。

  她不是幻翼人,但从血统上能算是。她的头发漆黑,而她的祖上,那些战羽的羽翼都是淡金色。在苍砾原,这并不常见。这里更多的是混血,金白两色的混血。他们没法称自己幻翼或者雪翼,因为苍砾原本不归这两方统治。反正,饮了醇酒,拜了天神,就都是草原人。

  但她被看中,也正是因为这该死的血统。

  父亲是这部落的族长,但是他也无能为力。那道命令传下来时,写它的人也不过随笔一挥。云望城里那些战羽家族早就不想负担这个任务了,早在王室衰微前很久,翼石古渊的祭祀就成了一纸笑谈。神殿残缺了,野草长满了渊底,但也正是这样的荒蛮中,虎神才会出现。这是那时的理论,于是真的就没有人再来了。没有谁再会去那里,但他们保留了人祭,依旧把美丽的女孩送过去封印,令她永远守护着虎神。开始这是奖赏,但后来他们把神忘掉了,于是它就变成了惩罚。是啊,有谁愿意被剥夺掉绚烂的一生,永远与一尊冰冷的石头为伴呢?于是,当云望城里再也没有满足条件的罪人时,他们看见了被征服的苍砾原。

  她也不知道怎么就抽中了她,但这没得选择。

  小时候她还不知道这些,她只是开心于父亲对她的宠爱。父亲教给她的东西比谁都多,他也给她看很多的书,书在苍砾原是很珍贵的东西,草原不产什么纸张。她不用经历太多的日晒雨淋,父亲也从不逼她练骑马,还给她买南边式样的衣服,那些衣服很好看,它们并没有太多大片的花纹和杂糅的颜色,只是绣了漂亮的襟边。当然,还有纱,柔软得像水一样的纱。她的皮肤比家乡的很多人都白皙,而她的身形也纤细,当她穿上那一身衣物的时候,没有谁还能认得出她其实是苍砾原上的蛮夷。

  直到那一天晚上,月如弯钩。

  她哭了,在父亲的怀里哭成了一个泪人儿,祈求着他不要把自己送走,但是父亲也只能摇了摇头。他什么也做不了,他肩负着的东西太多太多。她把那幅纱烧了,火焰吞没那珍贵的织物时候,父亲什么也没说。下一刻,她从帐篷里拿出书来,但是风吹动了书页,看到那些文字的时候,她一瞬间便再舍不得伤害它们。

  那之后,她便接受了命运。

  十二岁那年,他们来了,带着铁甲和刀剑。她从那些人中间走过,走进藤蔓花纹的马车,而她的家人尽着白衣,像是送别一个死人。大车启动了,轮子吱吱嘎嘎颠簸着,而背后陡然响起了嘶哑的烈鬃琴声,音调盘旋着一节节拔高,又尖锐地停止。

  她把手伸进怀里,感觉到竹子和玉石的温暖。那是她偷偷藏在身上的一对牧笛,她害怕没有了它们的世界会更加孤独。

  大车咿咿呀呀地摇晃,一路摇到山谷北方。乌鸦在天边鸣叫,映着死掉的人和村庄。

  古渊底却是安静的,安静得只有他们和杂草,还有一小群羊。女人站在羊群的背后,她的红衣血一样地飞扬。

  神官领了她下来,那个女人默默看着这一切,看着他们划破她的手指把涂满血的掌心按在虎神的石像前。他们走了以后,女人才牵起她的手,让她叫师父。于是她发现,女人的左腕有一模一样的咒文图案。

  她带她到神殿里,替她安排了好一切。

  她天真地以为还有人会与她作伴。她开心地喊着师父,想象着第二日的早晨。她想那女人会叫她,叫醒她来给予她教导。但事实证明,她太过天真。那天成了师父的忌日,而第二日的阳光升起时,这里就只剩了她一个人。

  直到她,遇见洛晨。他像是地狱里走出来的恶鬼,她却不知道自己为何没有逃离。

 

 

  “你为什么没有逃?”他躺在竹榻上,冷冷地对她笑。黏糊糊的头发已经洗尽了,在溪流里洗出浓腥的血水来。他的衣襟半敞开着,露出肩头两个深深的血洞。

  她颤了一下,差点抖落手里的药草。

  “很多人看见我这样子都会逃。”他说,“他们会把我认成野人。”

  “你这样子……不是第一次了?”

  “当然不是。”他扯开另一片衣襟,一道长而杂乱的伤疤跳了出来,“你害怕么?害怕这些伤口,还是害怕血的味道?”

  她又颤了一下。

  “怕也没事的。”他低声,“你不是我。不需要杀敌,也不需要这样生活。”

  “等等……杀敌?”她心里一惊。她想到了野人,在这幻翼人的土地上,怕是也只有他们可以称得上是敌人。但野人也是人,他们没有爪子,也没有獠牙。可那道伤口不像是刀刃造成的,它不干脆也不平整,皮肤翻卷起来,显得狰狞可怖。

  “敌人。”少年冷漠地笑,“谁说一定是人了?”

  “难道是……熊?”她愣了愣,犹豫地发问。

  “熊。”少年唇边泛起冷笑,“当你杀死了一只熊,就得与整个山的所有熊为敌了。反正,都是血亲复仇,只看谁先死个干净而已。”

  “所以,我没有家了。”他垂下眼,“但我会比那些想杀我的熊都死得更晚。”

  她用干净的布沾着酒,擦拭着他肩头的伤口。血流已经渐渐停下来了,只是还在外渗。随着酒接触到血肉,他脸上的肌肉跳动了一下。

  “疼么?”她问。

  “不用管这些。”他的脸在一瞬间平复,“我没什么不能忍的。”

  她嚼碎了草药,敷在伤口上,又一圈圈缠紧了绷带。少年仰躺着望向她:“我欠你的,一会儿来还。你想要什么?钱?鹿肉?松鼠?或者狐皮?冬天要到了,在衣襟和裙边上缝几条毛皮,应该很暖和。”

  “我只是想有人能和我说话。”她低声,“你不欠我的,帮助受伤的人是神女应该做的啊。”

  “神女?你也是一个人么?”少年问。他唇边的冷笑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苦嘲,“没有朋友,没有家?”

  “没有。”她说,“我是被封印在这里的神女啊,虎神的祭品。”

  “这年头,谁还信虎神?只是战旗上的装饰罢了。”少年摇头,他盯着花纹繁复的天花板,“原来翼石古渊里真有这么一个神殿,我还以为只是传说。”

  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他问。

  “黯雪。父亲说我出生在夜晚,那天下着百年一遇的大雪,但我出生的时候,雪就停了。听起来好像很特别,然而这个特别的结果就是,我被送到了这里来。你呢?”

  “我叫洛晨。”少年说,“晨曦的晨。”

  “熊袭击了我的家,整个村庄,所有人都死了。我流落在这片森林里已经两年。我一直在复仇,熊也是。我们注定要不死不休。”

  “你会飞,可以用弓箭射它们啊。为什么要下地搏杀呢?”

  “这是森林,从天空往下,树冠会挡住箭道。不然野人们早就被杀干净了。”他摇摇头,“而且,那样的取胜,不公平,也锻炼不了我的勇气。”

  “这样在森林里的日子,也不会太多了啊。”他抬起眼,低声,“我十四了,而每个战羽终究都会走上战场,不论出身世家,还是像我这样的寒微。不磨练自己,又如何变得强大呢?”

  他侧头,去看放在桌面上的长刀。那是他从家里唯一带出来了的东西,一个小村落的人家本不该有这武器。但他拿着它,而他还展出了羽翼。两年前他带着满腔的仇恨和绝望,从高崖上一跃而下。而从那时起他就知道,他终将出人头地。

 

  他记得,父亲把那把刀束之高阁,不让他碰,也不让任何人碰。他说那把刀是妖邪的,握住它的人会忍不住让它饮血,它也因此害死了它的主人。父亲厌弃战争,厌弃到了疯魔的程度。他说,总有一天云纵会被拉下位来,幻翼不需要残暴的将军,需要的是仁慈的君王。说这些时他眼里满是忧愁,而在得知北荒的败仗时,父亲疯狂大笑。笑到晚上就变成了哭,酒液灌在他的喉咙里,满地爆裂的空瓶。

  当然,那并不是他的生父。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生父是谁,是活着还是死了,而母亲反复强调着若不是因为他,她也不会嫁给这个没种的男人,更不会待在这肮脏的小村落。母亲很美,但这美丽早就被她自己糟蹋掉了。房里永远弥漫着她的咒骂,而她也不愿像那些村妇一样干粗活重活。这些,村人自然都是看在眼里的。于是,只要她走过那些聚在一起的村妇,就会引来恶毒的讥笑。

  他恨那些讥笑,因为回去以后,母亲会把这一切加倍地还给他。而他只能默默咬牙,把眼泪和愤懑都咽到骨子里。反击是徒劳的,同伴只会大声嘲笑,而年幼的他没力量也没能力离开。

  他隐隐约约地知道父亲为何没种,因为那个男人是搬来的,不是土生土长的村人。他们的家境本不该如此,一切都是他父亲的错。他赢不了村人的尊敬,村人也笑他的穷酸。但父亲却乐得逍遥,他指着大山和森林,说人间哪来这番美景。然后他就开始唱戏,唱一些山妖狐鬼的故事。但,母亲对此不屑一顾,她私下里已经无数次对着洛晨泄愤。没种的男人。至始至终,这个女人只会重复这一句。你不要像他。母亲咬着牙,用扫帚抽他,像是要打碎他的脊背。

  但如今,他们都死掉了。没种的男人也好,扭曲的怨妇也好,他们都被熊咬碎了头颅。十二岁的洛晨活了下来,因为他展开了羽翼,又从废墟里刨出了那把长刀。他从未感受到父亲的愚蠢,因为刀谱也在那里,可父亲居然就这样放弃了这份力量,还不让他去触碰。真的是没种啊。他回头,想对门上那个血肉模糊的男人说。但是,晚了。

  他收拢羽翼,扎进森林。猎物的哭号将他唤醒,林间响起透骨的哀声。第一次,他拖着血淋淋的鹿走到水边。狼群看着他,在夜里磨着獠牙。他提起刀,与它们对峙。从此,他蜕骨重生。

 

 

  “洛晨。”他听见那个声音,小小的,有些怯生生地,“你会去上战场吗?”

  “会啊。”他轻声,“那是我的宿命。成为战羽的人,是不可能拒绝它的。”

  “拒绝它,会发生什么?”她问。

  “大概会和那些战俘一样,用铁链钉穿肩胛骨,然后吊在柱子上吧。”他轻松地笑笑,“当然,得先抓住他们。”

  “有人逃脱过吗?”

  “当然有。”他说,“但他们本可以选择更好的生活。”

  “那,什么是更好的生活呢?”

  “去那些大城,被人尊重和簇拥,穿重锦的战袍和虎徽的轻甲,喝最烈的酒,飞过整个世界。”他看着窗外,“大概就是这样的生活吧?其实我也不知道。”

  “真好。”她轻声,“那时候,你还会回到这里来么?”

  “应该不会了。”他说,“回来,又能做什么呢?”

  他们沉默着对望了一会儿。黯雪慢慢垂下眼,那之前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她瞳仁里闪烁了一下。他突然觉得也许不该说这句话的,但他只是说了实话。森林里又能有什么呢?除了树,鸟兽,山溪的寒冷,泥土的潮湿和群狼环伺的夜。一个猎人永远只能做同样的事情,而这些不会填满他的心。他在这里,只是他尚未长大而已。

  可有人却只能在这里呆一辈子。他听说过拒绝宿命的战羽,却没听说过挣脱咒印囚牢的神女。那力量来自于古老的灵石,当初幻翼人的先祖正是因为它的魔力才在上面雕刻了虎神,建立起高大的神殿。

  他做不了什么,如同鱼鹰帮助不了浮萍。

  “洛晨。”那个小小的声音又响起了,他以为她还会再问问题,问他关于外界的故事,他想他还可以给她讲一点传说。英雄战场,鬼怪妖精,都可以的。尽管,他知道的也不是太多。

  但是她小心翼翼地问他:“这里有很多书,你要看么?有很多历史,还有很多武器,阵法和兵法的。”

  他惊讶地抬起头。她腼腆地一笑,那笑容亮如晨星。她转身消失在了门后,脚步声远去了又回来,怀里抱着一本厚厚的《北野诸战集注疏》。

  “给你。”她双手托着书递到他面前,“我想你应该用的上。”

  他也笑了。那一瞬他似乎想起,他不曾这样微笑已经两年。他撑起身体去接那本典籍,受伤的左肩却使不上力气。

  她替他翻开了书页。书里夹着一枚漂亮的金羽,扉页上刀戈交错。狼和虎死死撕咬在一起,它们踩着累累狰狞的白骨,彼此身上都是血淋淋的伤痕。

 

 

  “看那些可怜的人,他们就像是蝼蚁。一辈子厮杀在这黑暗的泥土里,永远不知道有更大的世界,也不知道外面世界的人正觊觎着他们仅有的土地。”说这话的人怜悯地俯视着下方的战场,近乎一模一样的两杆短尾猫大旗交织在一起,怒吼和哀嚎声不绝于耳。而那些人也是一样的颜色,一样的黑发,黑甲,黑羽和黑色的刀剑。

  沉默的金羽们在他的身后聚拢,他们俯视这片战火,眸里没有任何表情。

  “要放箭么?”有谁嘶哑地问。

  “不,会伤到我们的盟友。我们还需要月族,需要一只可以驱策的鹰犬。”那人说,“去阻杀夜族的战羽和术师,注意他们和月族的区别,眉心的刻纹是唯一能分辨他们的方式,除此之夜族术师的咒术颜色也是幽蓝色的。上天还是给了他们一点怜悯的,暗翼人在术法上的天赋高过所有种族。”

  “可惜弱者始终是弱者。”他看着幽蓝和月色的烟花绽放,“就算擅长法术,也只能拖延一下自己的死期罢了。”

  战羽们默默地点点头。枪锋抬起,战刀出鞘,天空流动起死亡的乌金。他们整齐地排列成小队,又一支一支地投入面前的战场。雁阵掠过鸦群,洒落温热的雨。

  新的队伍从背后赶来,那人回头,面对着他们微笑。

  “我们又见面了,北铭。”他说,“渡鸦们还安好?”

  “一直安好,等待着捎去死亡的鸣叫。”白北铭手按长刀,“灵柩已经沉睡太久,是时候让里面的鬼苏醒了。”

  “去吧,替我带来好消息。”那人说,“我们只做猎杀,鏖战的事情,记得留给月族人。”

  “北铭代所有渡鸦听命。”白北铭一振刀柄,锋利的金属擦着鞘鸣响起来,带着凛冽的鬼哭声。他夹紧羽翼,带领着队伍俯冲而下。

  “牧璟。”最后一支队掠过他身边时,那人低声,眼瞳里似乎闪过一丝锐意,“好久不见。”

  “大将军。”牧璟低低道,“请恕我来迟。”

  他同样夹起羽翼,笔直地冲进那一片黑暗的战场。剑光带着血光扬起,喷洒的猩红落在他的脸上。我还未遗忘。他对自己说。还没忘记刀筋的走向,血肉的黏软和让锋刃擦开硬骨直破开整个躯壳的技巧。

  他不会忘记,因为他的宿命连着那羽翼,他斩不了它,便无法拒绝。

 

 

  森林寂静一片,转寒的秋风里映着枯褐色的影子。

  小珊拉起风帽,将白色的头发塞进帽里,小心而缓慢地在林间移动。她好像有很多天没有见过大的猎物了,只有松鼠,乌鸦和山雉。

  她在溪边看见了野山羊的蹄印,然而不久就在厚厚的秋叶里断掉了。脚边的野草有不同程度的弯折,应该有什么东西走过。

  她沿着那些草走了很久,依然什么都没看到。

  她突然惊觉她好像迷路了,四目所见都是层层叠叠的树,而她似乎从来没有深入森林这么远。

  脚下的泥土开始潮湿。她往那个方向奔去,却只看见了一股细细的山泉。雪白的蘑菇夹在枯叶和野草间,伞顶上伸出无数带着蜜露的细小弯钩。她伸手去摘了一点,但不确定它是否能食用。

  想了想,她把蘑菇放进包里,掬了一捧水喝下,沿着泉路继续前行。

  迷路的时候就看看太阳,看不到太阳就沿着水走,你总会找到可以作为地标的大河。但是这股泉没汇入溪流。它蹦跳着注入了巨石的下方,不见了。

  她把脸贴在地面附近寻找水声。开始她还能听见,但是沿着水声走了一段路后,连它也消失掉了。

  身边开始出现大片的灌木和浆果,只是那些浆果都被啃过了,那个不知名的食客吃得很浪费,啃了一半的果子掉在地上又被踩烂,留下满地狼藉。

  灌木丛外,躺着一副还带着红丝的残骨。

  她紧张地握住了猎弓,明白自己大概闯入了什么猛兽的领地。虫在盘旋,翅膀急振发出嗡嗡声,而残缺的鹿头倒在被践踏的草丛里,乌鸦早已啄走了它的眼睛。

  不用猜测了。她在心里对自己说。苔藓上开始出现新鲜的足迹,那不是大猫或者犬类梅花状的爪印,而是整个巨大的脚掌。

  这只可能是熊。

 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,把弓弦拉开一半,紧张地四顾。森林依然静静的,看不到野兽的影子。但它也许就在某处,随时可能一跃而出。

  远处突然有什么东西跳动了一下。她猛地拉弦至满月,却发现那不过是一个奇怪的白点。小小的,吊在半空里,头顶似乎有一根线。

  是一只野兔。它大睁着眼,双耳被缚紧吊在了树枝上,在半空里拼命地蹬着腿。她没想到这里还会有人设下的陷阱,它似乎和她编过的套有着不一样的结构。熊为什么没发现它呢?她好奇地靠近,思考着要不要干脆偷走这个套里的猎物。

  树下是厚实的枯叶,她想也不想地踩了上去。

  后悔已经晚了。她听见了土层垮塌的响声,整条腿连着表面的腐叶一起陷落了下去。脚上传来什么东西咬住的剧痛,她穿了厚厚的绑腿,但是冰冷的铁齿尖还是刺进了她的皮肉。

  坑并不深,一蹿就能逃出去。但刀刃咬着她的足踝,她没能掰开那机括。

 

  阳光一分一分地向西移开,树斑变得暗淡,而她紧紧地蜷缩在树边,心底慢慢泛起死灰色。夜是野兽的乐园,失去光线的她也再无法像白天那样瞄准。铁齿侧面也开了刃,用力掰的话手指也会被划伤。她把一支箭插进缝隙里,努力地想撬开它,但是它的力量居然大得惊人。

  也许唯有指望设套的人赶在猛兽之前发现她了。但那可能是猎人,也可能是野人。如果是野人……他们可未必带着善意。

  也许那时候我能跟他们说我不是幻翼人。也许他们不会伤害没伤害过他们的族类。她想起了自己的发色,在心底对自己说。

  森林终于动了。人影擦过枝叶,手中是金属的冷光。

  她突然想起自己忘记了可怕的一点。是啊,她也许可以对野人说她是雪翼人,但她该怎么向幻翼的人证明自己是他们的同类?父亲已经不在身边了,这也不是在熟悉她的小镇上。他们会听她的解释么?还是会把她当做狼崽子杀掉?

  当然,她本来就是半个狼崽子。

  她死死盯着来人。他和她一样,身着猎装。然而那把刀却是战刀,刃微弧,刀身狭长,刀镡上有她看不清的纹路。

  来的不是野人。是比野人更可怕的东西。

 

  “狼种,有没有人告诉过你,觊觎别人的猎物是会受到惩罚的?”洛晨抬起长刀,锋锐的刀尖带着冰冷的讥诮。她狠狠哆嗦了一下,还好她没失掉本能的冷静,依然紧握着猎弓。她悄悄蜷起手指,伸向那支插在铁齿里的箭。尾羽传来温暖的质感,它稍稍缓解了一点她心底的恶寒。

  她没有回答。她害怕自己一旦出声会忍不住惊叫。和野兽对峙要冷静,和人也一样。必须表现得不害怕,让他们不得不心生忌惮。

  对方的瞳子陡然一缩,闪过可怕的寒冷。

  开始他看她如同看猎物,而现在已经是在看一个敌人。他的视线随着她的手指下移,已经看到了她抓住的那只箭。

  “放下弓。”他低声。

  她从铁齿里抽出那只箭。

  “放下弓。”他重复。

  她将箭尾扣在弦上,箭杆已经贴上弓身。

  “放下弓!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!”洛晨猛地扬起刀刃,劈手就是一个斜斩。那一斩是恫吓,他在出刀的时候犹豫了,他不知道他是否真的该杀死面前这个白发的女孩。他觉得他可以下手的,在看见她发色的第一瞬他甚至感觉到了一丝兴奋。雪翼永远是幻翼最大的敌人,连典籍上都画着狼与虎的死斗。而他第一次看见他们了,第一次看见一个活生生的异族站在他面前,还是在他的陷阱里。

  但是她是敌人么?是斥候么?还是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儿?即使她扣着弓,箭上弦,但镞是兽骨打成的,弓只是常见的猎弓。

  但是她显然没有看出来。弦陡然绷紧,一道闪电向着他直射而来。他在大惊中收刀回手,紧急封住面门,但是镞擦着他的刀刃飞过了。箭杆被斩断,半截箭镞从他的颊边擦过,留下一条极细的血线。

  她并未取他的咽喉。那一箭原本该从他肩头擦过的,他向上的封刀把它带偏了距离。

  他垂下刀,手心里第一次沁出了冷汗。

  非我族类,其心必异。他对自己说。

  “狼种。”他低声,“你的射术很好。”

  她抬起眼看他,眼里是一触即发的警戒。同时他的目光沉默扫过她的全身,确定了她能用的近战武器只有短猎刀。

  他上前一步,刀锋横飞而出。第二箭击在了刀面上,震得他手腕一抖,他转过刀锋扭转轨迹将它抛了出去。然后第三箭。第三箭从他的脖颈旁掠过了,他甚至能听见箭镞撕开耳畔空气的尖啸。战场上,狠不下心的人会先输掉。他默默在心里想,轻轻吐出一口气。他看见了箭尾下压的动作,但是他不会再收回刀锋了。所以,你输了。再不会有多余的箭矢,她抛弃了弓,猎刀出鞘。但是,晚了。

  他击飞了那把猎刀,最后一刻选择了矮身。步伐交错过去,他未持刀的左手扣住了小珊的右腕。刀尖在锁骨下挑出长长的一条血痕,他整个人已经到了她身后,左手滑至肘部拉起,膝盖顶上她的脊背将她斜压在面前。锐利的刀锋贴着她的咽喉,一收一拉,血脉便会尽断。

  “狼种。”他在她耳边低语,“我说过了,不放下弓,我现在就能杀了你。”

 

 

  黯雪吹完了牧歌的最后一段旋律,放下竹笛,从草坡上站起。羊群洁白而美丽,羔子已长得半大。

  羊是师父留下来的,它们安静地嚼着草叶,不在乎下一刻的生死,也不在乎主人已换过一茬。

  她忘不了师父。尽管她们只相处过半天,尽管那女人从未给予她教导。女人牵起她的手,带她进神殿。女人的脸淡漠,眉间有岁月的风霜。她淡漠地打开满是蛛网的门,走进浩如烟海的书丛。她回头唤黯雪,跟她说里面有很多东西,很多东西可以看可以学。女人还把一张长琴和琴谱送进了她的房间里,那琴很老了,它的木头掉了漆,满是斑驳的色块。女人又问她有没有带其他的乐器,她拿出牧笛,女人把它们放在手心里,诵动了一串咒语。

  女人最后问她,会不会牧羊。

  她点点头。于是那女人笑了,带她到神殿背后。新挖的土坑躺在那里,泥土新鲜得还带着芳草的气息。

  当晚,女人切了喉咙,用一把鞘上饰满了纹彩的刀。

  她在这孤寂的岁月里翻阅过师父的手札,渐渐知道了有这么一个男人。他带着五彩的羽冠,却披着贵族的长衣。他背后的衣衫残缺,三角形的切口暴露出肌肉坚实的肩胛。肩胛上有白色的伤痕,它们通常被称作羽线或者展翼点。

  师父用炭笔描过无数幅他的画像,有他举弓的样子,飞翔的样子,倚在这神殿窗边的样子,在虎神面前行礼的样子,上身赤裸坐在榻边的样子。最后一幅里,他的羽翼和肩胛骨被钉穿,箭和刀分别刺进了咽喉和心脏。

  放下这些纸时她的呼吸在颤抖,可却又莫名地有些羡慕。她想象着那个女人在夜风里飞扬的红衣,红衣上是年轻美丽的面容。男人微笑着向她走来,他的脸庞英俊,背后有矫健的羽翼。

  她又想起洛晨。他也一样,有着金色的羽翼。那羽翼让她艳羡,因为她这一辈子都不再可能去拥有。没错,她害怕他。那少年身上带着野兽一样的凶狠和暴戾,他生活在这森林里两年,大概已被狼群所同化。但是她又忍不住去接近他,那气息让她畏惧又着迷。

  他的声线里带着孤寂,他的生命里交错着伤口。夜深时,他也会抱着长刀,一个人坐在植物和岩石的暗影里。

  他也有认真而拘谨的时刻,他抚摸那本书的书页,就像抚摸他的刀鞘一样小心温柔。他翻页的时候总会避免用到指甲,也总是轻拿轻放,生怕弄皱了哪怕一张纸。而面对这浩瀚星空的时候,他的知识远远不如她的多。于是他会入神地听她把群星描绘成一只只动物,再把这些动物变成草原上的传说。

  他现在经常会造访神殿了。因为他还是需要借书,一遍的浏览并不够,而他也渴望着更多这方面的知识。纸页上飞扬着她看不懂的图片,而那些灯火映在他的眼睛里,像是多了两个小小的月亮。

  无论如何,这里总算不是只有她一个人了。

  不过,他也来得不多。毕竟这不是他的家,他还是更习惯于在森林里过夜。古渊底比森林安全,神殿里也比山中温暖。她觉得他还是知道这些的,只不过害怕做出改变。也许会逐渐习惯的吧?可是到了那时候,他也该走了。

  已经有几天他没过来了。她百无聊赖地想着,把小小的羊群赶到一起,抬头看了一下天际。夕阳已半沉于地平线下,夜晚即将来临。

 

 

  小珊想自己大概就要死了。

  她不敢挣扎,一挣扎那刀锋就会划破她的咽喉,就像那些被猎刀结果的动物一样。一瞬间她的脑海里浮过很多东西,父亲的脸,他叙说着的残酷世界,还有铺天盖地的鸦群。不要哭。她还来得及对自己说这么一句。死了就死了吧,不能哭,千万别哭。她没想过这结局会来的这么快,不久前她还想着蘑菇和野兔,还自信于自己的弓箭,还想着冬天的事情和离去的父亲。她想起他说过很多人心里都有一些虚幻的东西,他们也终究为了这些东西付出生命。但是现在能算什么?她还不知道什么是理想,什么是爱,什么又是她的家国。悔意涌上来了,为什么她要走到这里,为什么她要动那只兔子,而她又为什么要把第三箭压了下去?为什么对野兽的时候她能做到快准狠,对这个提刀的少年就做不到?

  她又想起了那些被她猎杀过的动物。它们也和她一样,走着走着,还在想着食物,水源,配偶和幼崽,想着下一个温暖平静的画面。但没有下一刻了,黑暗包裹了它们,再怎么挣扎,也只能是让血流的更快而已。

  只是,这么快就要到她了。

  不能哭啊……她对自己说。勇敢点,别害怕。结束就结束了吧,反正已经有那么多生命都是这样的结局。松鼠和鹿围聚过来,它们的身形像是雾气,眼睛里是如出一辙的悲悯。

  “别怕。”它们的嘴唇在雾气里翕动,“跟着我们,你就要回家啦。”

  “每个人都会怕死的。”她听见记忆里的声音,遥远却温柔,“怕死不是懦夫,因为怕死而失掉求生勇气的人才是懦夫。”

  我不想死。那个声音在她心底说。

  她突然发觉腿上的剧痛减轻了。铁齿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,也许那人无意中踩到了控制它的机括。一点火焰在心里燃起,那一刻她简直想感谢神灵。松鼠和鹿消失了,面前仍旧是森林和刀锋的寒冷。手臂被扭住,背上凶狠的蛮力让她半跪着无法站起,锁骨下流淌着鲜血的暖意。而她听见了泥土的声音,听见了枯叶下低微的回响。

  “你看,有熊。”

  她用眼神指向黑暗的灌木丛。一个黑影慢慢地移动过来,它庞大的身体被植物埋住了。两点幽光在枝叶的缝隙里燃起,那光芒摄人心魄。

  她感觉到背后顶住她的那股力量减缓了。洛晨慢慢直起身体,盯着走来的庞大野兽。扣着她手肘的那只手也松开了,只有刀锋仍抵着她的咽喉。

  她猛地一推他的手腕。身体擦着长刀滚了出去,回撤的刀锋只截断了一缕发丝。与此同时她把弓抓在了手心里,来不及瞄准和拉满,两支箭瞬间飞出。一支落在了熊脚边的土地里,另一支飞向了洛晨。刀锋轻而易举地把它截断了,那箭支没有速度也没有力量。但是这时间够了。顾不上去找掉落的猎刀了,她用尽全力地撒开脚步,向着未知的森林里跑去。

  石块绊倒了她,她像只蜷曲的穿山甲一样滚下了斜坡。背后传来野兽被激怒的吼声,还有刀刃的破空声,它们正在离她越来越远。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了,风在耳边怒号,剧烈的碰撞几乎让她失去意识。在坡底她爬了起来,来不及去看身上的伤口,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前奔跑着,一路跌跌撞撞。

  面前出现了巨大的裂渊,她惶惶然停住,身后早已空无一人。

 

 

  月下狼音冷寂。

  小珊蜷在一块巨石下,努力地打着火石。猎刀遗失了,她只能用唯一的一支铁镞箭击打取火。火焰终于燃起了,借着火光她把手臂举到眼前,一片模糊的血迹。

  奔逃中遗忘的疼痛在这一刻全反扑了回来,她也不想再包扎了,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的。她觉得渴,她失了血,还得清洗伤口,此刻她需要水源。一点锋锐的亮光似乎在视野里出现了,她惊得一颤,迅速踩灭了刚燃起的火苗。

  什么东西都没有,那只是光滑岩石反射出的月光。

  她长长呼出了一口气,明白自己刚才又犯了错误。火能取暖驱兽,却会对所有人暴露她的位置。

  她数了数箭,还有十支。弓还好,没受到损害,只是在黑夜里大概很难瞄准了。

  “保佑我吧。”她对月亮说。

  她站起来,去找水。前面没有路了,但裂渊总会截断一两条河流的。

  树消失了。地上的溶洞张着巨口,里面隐隐传来水声。

 

  黯雪以为自己在做一个梦。

  她睡不着,去那股山溪取水,却看见源头的洞里有黑魆魆的人影。那人靠在水边,发辫散掉了,垂落一地宛若月光的白。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回到了苍砾原,回到了水草丰饶牛羊肥美的红湖湖畔。那里有她的家,有她的帐篷,她的父亲,她未曾纵情狂飙过的马匹,有苍凉而高昂的烈鬃琴声,辽远的牧歌和童谣。

  那里还有和这个人一样的……雪白发色的人儿。他们和她宛若同族,都不该属于虎旗或者狼旗。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?她想。这里是幻翼的腹地,整条纹钩山脉都不该出现白头发的人,这里只该有三种人,她,平原幻翼人,还有不知道是否存在的森林遗族。难道发生了战争?雪翼人或者起义的草原人打了进来?但是那不可能。她摇了摇头,父亲统领着那么多勇敢的男人,那么多矫健的烈马,但他也没敢对带走她的人说一个不字。

  她放下水桶,把烛灯放到洞前。洞口石牙嶙峋,岩壁沁着冰凉的水滴。她攀住那些石柱,踩着激流小心地钻了进去。里面黑暗而潮湿,只听得见地下河哗哗的流水声。她看见那个人了,那人倚靠在一根石柱上,头埋在膝盖里,双足赤裸着浸入水中。湿透的靴子躺在不远处,那人抱着弓,背后有箭囊,看身形却是和她差不多的女孩子。

  她一步步走过去。那女孩没有动弹。

  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,是小小一汪粘稠的液体。

  又是血。她想起洛晨,想起他孤独野兽一样的眼神。她站在那女孩的身边,偷偷伸出手指去触摸雪白色的长发。冰凉冰凉的,触感与她自己的头发无异。

  是活的,看来是睡着了。她听见了细小而均匀的呼吸声,便放下心来。

  她悄悄后退打算离去。这时那女孩儿却醒了,像只受惊的鹿一样猛然直起了身体。黑暗里她们四目相对,女孩儿从水里站起,手里握着弓。

  “这里可以出去么?”许久,那女孩问。

  她点了点头。

  女孩子向她走来。借着洞口的光,黯雪终于看清了,她锁骨下有道整齐的割伤,血已经止住了,半凝在微微张开的伤口里。她臂上和腿上还有多处的划伤和擦伤,额角有大片的青淤。

  “我可以帮你什么吗?”上前一步,黯雪问。

  “恐怕,不能。”女孩摇了摇头,声音带着沙哑。

  “我不是坏人。”黯雪说,一股奇怪的想法陡然袭上心头,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说这句话的,“你明白我的意思嘛?我不是幻翼人。我来自苍砾原。”

  “那里有很多和你一样的人。”她接着说,“他们的头发也是白色的。”

  小珊默默看着黯雪。一段时间后,她点了点头。

  “伤药我自己有。”小珊说,“可以找个地方陪我说说话吗?”

 

 

  “我叫牧珊。你可以叫我珊儿……或者,孤鸿。”

  “孤鸿?你是雪翼人?”

  “不是。”小珊摇了摇头,“我只是有两个名字,这个名字是母亲给我的,但是我很少用,因为在这里不能用。我是混血,我也不是幻翼人。”

  “那我们大概是一样的人。”黯雪说,“苍砾原里几乎所有的人都是混血。”

  “也不一样吧?”小珊想了想,“你们来自草原。但我父亲是幻翼的战士,母亲来自北荒。”

  “你是那场战争的结果么?”黯雪低声。她犹自记得十多年前幻翼和雪翼的战争,结局是雪翼人的惨胜。那年草原人和他们的马也参与了,他们被押作骑兵的前锋,而她的部落里也有不少人因为它而失去了父兄。她想没有哪一场战争不会带着蹂躏和掳掠,即使是军纪最严明的虎旗和云翼军。

  “不是。”小珊摇头,“我出生在战争之前。爸爸很爱妈妈。”

  “你阿妈来了这边么?”

  “来过,又走了。”小珊说,“她是只血纹战羽。”

  “血纹……”黯雪听见自己转急的呼吸声,“是那种折断自己翼骨,然后第二次展翼的人?”

  “是啊。”小珊看着她,“爸爸说只有北荒里才能出血纹。幻翼族历代都有将军想效仿他们,结果只是白白折了自己的精锐。”

  “那你呢?”她问。

  “我还不会飞。”小珊摇摇头,“我都没怎么见过别人飞。你呢?”

  “我也是。”黯雪说,“飞这种事情,想想就好了。”

  她举起手,给小珊看那个发光的咒文。虎神的祭品,祭祀给被遗忘的神。什么时候,她开始学会这么轻描淡写地讲述自己的命运了呢?

  “我给你唱首歌吧。”讲完自己的故事,黯雪说,“草原的歌。”

 

 

  “那萧瑟的秋风,它已经飘起,已经转凉。”

  “那河畔的苇草,它已经脆弱,已经枯黄。”

  “山岭巍巍,原野茫茫。”

  “红湖漫漫,大河苍苍。”

  “雁字人行,辗转匆忙。”

  “曰飞曰飞,且向南方。”

  “雏雁丰羽,比翅翱翔。”

  “归兮归兮,雌雄成双。”

  “看这美丽的海岸,它不会封冻,不会结霜。”

  “而那白头的老雁,它已经死去,已经消亡。”

  “芦苇枯黄,北风冰凉。”

  “河冰凝碧,雪野成苍。”

  “山也白发,水也封藏。”

  “雏雁南飞,疾走奔忙。”

  “而那遥远的海岸,它不会封冻,不会结霜。”

  “剩这安详的老雁,它已经死去,已经消亡。”

 

 

  黯雪抚着长琴,低低唱响她记忆里的歌谣。琴弦沁着月光的凉意,对面的女孩儿看着她,眼里有泪光闪耀。父亲的脸又一次浮现了出来,他握着她的手,纠正她持弓的姿态,还有手指的收放。此刻他在那黑色战场上,他正杀戮着他不得不杀戮的人,也许会被不得不杀他的人杀掉。他跟她说弱肉强食的时候她还什么都不懂,把铁刃的短剑放到她手心里的时候她还在害怕和抗拒。但是今天。今天刀锋差点掠过了她的喉咙,而她与那人素不相识,得罪他的地方大概也只有动了他的猎物,而谁叫她生着一头白色的长发,谁叫她混了北狼的血。

  她看着黯雪。你也经历了离别,从那遥远的草原上被送到这里,再无法和家人相见。雏雁南飞,却再不能回去看一眼老雁了。

  “我可以抱你一下么?”她问。

  黯雪从琴边站起。她上前一步,张开臂膀。两个女孩子在夜下相拥,一个白裳青丝,一个褐装雪发。远处野兽的声音回响,月光撒在渊底,温柔而静谧。

  “谢谢你。”抬起头,小珊轻声。

 

 

  魂皎川河畔。

  黑暗的水流被踏进的铁靴惊破,飞矢在风中长啸,河滩上留下满地凌乱的死人。黑色的羽翼盘旋在河上空,月光点亮他们的脸颊。河水里升起月色的结界,一杆短尾猫大旗终于被插到了河的对岸。那猫站在一轮圆月里,瞪着血红的瞳子。

  黑羽之上是金羽,依然保持着钝三角的阵形。他们的对面,被冲散的夜族战羽在重新结阵,但来不及了。钝三角猛地裂开,分散出一支支箭形的小队,他们插进溃乱的敌人里,开始收割头颅。

  河岸上剩下最后一个坚守的夜族阵地,残存的士兵们围着他们的队长,那是一名操纵鬼灵的术师。他们结成血肉的人墙,再不看背后溃退的同袍们。求胜的心已经碎掉了,他们在求死,为撤退的人争取一点时间。

  术师披头散发。他的袍襟敞开了,也像那些战士一样嚎叫着,一手提着腰刀,一手召唤着凶煞的魂灵。月族人冲过来,第一批在鬼灵的噬咬下倒下了,第二批划破了他的结界,第三批斩落了护卫他的战士和所有的鬼。术师举起腰刀,把最后的灵力凝聚在刀锋之上。长矛刺穿了他毫无阻拦的胸膛,将他挑向天空。

  他如愿以偿地倒在他的旗帜上。短尾猫血色的瞳子看着他的眼睛,猫额上幽蓝的印记和他的眉心相对。

  月族人从他身上踩过。他们举起武器欢呼,欢呼这反攻的开始。在失去这条河流十几天之后,他们终于将它夺了回来,而这河流距离月照已不到百里。

  金羽们俯瞰欢呼的人群,不发一言。

 

 

  洛晨擦干净了长刀,从熊的尸体旁站起。爪印留在了他的左臂上,那伤口并不深。他从树上解下了野兔,把它放掉了。那本来是他为这熊准备的,陷阱也是,但是现在用不着了。

  他点起火,从熊身上割了一块肉。厚实的脂肪让他皱了皱眉头,但他还是把那块肉放在了火上。

  等待的时候他把机括从土里挖了出来,它连着一根弦和长长的铁链。弦崩断了,铁齿上沾着半凝固的血。他盯着那点红色看了一下,把沾血的手指放到了舌尖。

  跑了就跑了吧,反正以后大概也不会再相见了。他有点惋惜这个猎物,那是他生命中看到过的第一个异族,箭术也还不错。把刀架到她脖子上的时候他再一次犹豫了,他能明显地感觉到她的颤抖,还有从她手肘和脖颈上传来的体温。不知为何,他想起黯雪。

  算了。他对自己说,跑都跑了,而你既然犹豫,大概也是不能真下得去手的。

  他抓住死熊的腿,把它拖到离火堆近一点的位置。冬天要来了,这张皮会有用的。拿去付黯雪借给他的书,还有羊肉萝卜汤和避雨的场所,似乎不错。

  避雨的场所……他突然想起来,真的是很久没有尝过屋檐下的温暖了。

  他站起身来,望向古渊的方向。夜已经很深了,现在过去大概只会将她吵醒。等明天吧。他爬上树,闭上眼。夜的梦很漫长,耳畔回响起奇怪的腔调。

  “呔……你这狐妖,又带了多少鬼怪来?”

  “君有所不知。”狐狸笑,“山魈非是鬼怪。山魈乃是精灵。”

  够了。他在睡梦里厌恶地看了那个男人一眼。对,就是他,那个没种的男人。他在唱戏,他居然在唱戏。哪有什么狐鬼?哪有什么树精?都是骗人的,小时候的洛晨被他骗了无数次。森林哪有那么温柔?只有寒冷,只有严酷,只有肉和血。只有,残暴的棕熊。

  “君知我等非人,可知我等亦有人心?”狐狸抱着尾,“君可细思之。”

  闭嘴吧。他对那个男人说。那男人堵着门,熊咆哮在他背后。钝戾的响声传来,是他的头骨碎裂了。再也不会有人说他没种了,他的血肉成了一座墙。男孩从窗户里跳出去,发疯一样地奔跑。跑啊跑。他没有武器,他的刀还在隔间里,男人用绳索封住了它。山崖横在他面前,深渊泛起温柔的微笑。

  “过来。”那深渊对他说,“到我这儿来。”

  “你能救我吗?”他问。

  “不能。”深渊敞开它的怀抱,“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。但我欣赏少年们的勇气。”

  他闭上眼,投身入风。那群野兽从背后追来,张着腥臭的大嘴。它们再也抓不住他了,他把自己变成了鹰。肩后传来剧痛,两道伤口血淋淋地裂开了。风在一瞬静止,而他回头,看见了秋叶一样灿烂的金黄。

  阳光的颜色。虎的颜色。猛禽的颜色,带来杀戮的颜色。他再也不可能和以前一样了,再也不可能做一个被鞭打和折辱的男孩。他要飞向这天际,他要接受这丛林做它最骄傲的猎人。

  刀。他这样想,于是刀就来了,来到了他手里。寒光闪破云层,铁刃振鞘长鸣。它刺穿鹿的胸膛,血泉真漂亮啊,漂亮地唤醒他的本能。你们来了吗。他盯着丛林里绿幽幽的眼。嘿,过来吧。他提起刀。我不怕你,因为我已经成为了你。

  他醒了来,看见黎明。

 

 

  黯雪打开门,把羊一只只放出羊圈。清晨的阳光还带着几丝凉意,头顶掠过飞鸟的啼鸣。昨晚她没睡多久,她却意外地不觉得困。

  “你醒了?”她转头,看见跑来的白发女孩儿。小珊草草扎了个马尾,已经背好了弓箭。

  她们走上草地。小珊似乎对羊很有兴趣,她围着它们转圈,蹲下来看一只羊羔的眼睛。黯雪坐在草坡上,吹着她的牧笛。羊羔扭过头去不理人了,于是小珊又跑了回来,坐到了她身边,从背囊里掏出几颗糖来。

  “给你。”小珊伸开手。

  她开心地接过了,剥开糖纸。有只蚂蚱跳到了腿上,小珊伸手把它捉住了。翠绿的昆虫摆着两根触角,腿一下下蹬着她的手指。

  “你怕它吗?”那女孩儿问。

  “草原人怎么会怕。”她笑笑,“只要不爬到我身上就没事。”

  “真好。”小珊把蚂蚱举到眼前,阳光映着它青翠的腹部,“我在镇上的时候,抓只天牛,那些女孩们都怕得要死……”

  黯雪笑笑,没说话。她抬起头,去看碧蓝的天空。她在等一只鹰,这几天她一直盼望着他的到来。眼睛突然亮了一下,她站起,看见金色的影子飞临。

 

 

  “你把什么东西弄过来了?”这是他落地后的第一句话,随即拔刀。

  黯雪震惊地看着他。她不懂发生了什么,但她看见了明晃晃的刀刃。小珊已经把弓抓在手里,只差上弦的箭。

  没有时间给她思考。下一刻,她已经拦在了两人中间,面朝冰冷的刀刃。再下一刻,她的腿开始发软。她脸色煞白,她以为自己已经看熟了这长刀,但没想到有一天会真正面对。

  “黯雪。”洛晨皱眉看着她,“那东西很危险。”

  “危险?”黯雪努力不让自己去看他的刀锋,“什么能比你还危险?”

  “你看不出来吗?”洛晨冷冷地笑了,“那可是狼种。”

  黯雪看着他。他的眼神冰冷,从他的眼里,她看到了无数个活着的幻翼人。他们拿着刀,点起大火,把锋利的长枪挑进活人的身体里。五十年前,苍砾原沦陷在他们手里。这些年来,他们一直都是同样的眼神。

  她突然有点想哭。她不该对他抱有什么幻想的,十四岁的少年战羽只差一年就能参军。那些凶戾怎么会只对着野兽?怎么就不会反咬上她?

  “你敢拔箭?”然而洛晨没有看她,他的视线已经越过她的肩头,落在小珊的手指上。黯雪猛然回头,看见小珊已经握住了背后的箭支。

  “不拔箭你会杀了我。”白头发的女孩儿咬着唇,手指上撩。

  “拔箭也会。”洛晨死死盯着小珊,“让开,黯雪。你夹在中间只会碍事。”

  她的腿在发软。她不能后退,有声音在叫她不能后退:“这是我的朋友。你必须放下刀。”

  “朋友?”洛晨冷冷挑眉,“这可是非我族类的东西。”

  非我族类。很好,你终于还是说出了这句话。她静静地看着他,不知为什么,方才的那些悲伤全部退却了。她心里流淌着快意:“我也非你族类。”

  “你是幻翼的战羽。”她安静地微笑,“我来自苍砾原。”

  “这不一样。”洛晨皱眉。

  “有什么不一样?”黯雪轻声,她的笑容里带着凄婉,这本不该是出现在一个十三岁女孩脸上的表情,“你的前辈们征服了我们,篡改掉我们的旗帜,拿走我们最心爱的战马,斩断我们的羽翼,再把我送到这里。你们会对同类做这样的事么?是啊,我家里的血统是金色的,和你们一模一样。但是我不属于你们,我永远属于乌兰淖尔,属于红湖和湖边的草原。”

  “即使我们已经对你们臣服。”她扬起头,第一次感觉自己如此勇敢,“我们可以是奴隶,我也可以来守着不属于我的虎神。但,我们不是同类。”

  “你想说什么?”

  “我想说你该先砍我。”她盯进他的眼瞳,“作为一个不想听话的奴隶。”

  “我不想对你动手。”

  “我也不想你这么做。”

  她看着洛晨。他沉默了,他终于是沉默了。快意在心脏里迸发,这种感觉真好啊。他的视线慢慢低了下去,瞳孔里的光亮沉寂。尔后他又抬了眼,那瞳子对着她的眼眸,眉间满是哀凉。

  他猛地一抬手。那道铁光打着旋飞到草地里,孤零零地插进土壤。他转身,背对着她,肩膀微微地颤动。

  “你可以放下弓了。”他偏过头,用余光看着她和小珊,“我不会再杀你了。”

  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他又问。

  “牧珊。”白发的女孩儿回答。

  “幻翼人的姓?”

  “混血。”

  “哦。”

  洛晨背对她们,默默走向远方。他在想什么呢,他会想什么呢。黯雪看着他离去,秋风吹进她的襟口。她突然觉得很冷,她回头看着小珊,白发下的眼睛仍深藏恐惧。

 

 

  “黯雪。”天色已晚的时候,她听见有人敲门。他站在那里,肩上扛着一卷毛皮。

  “是来拿你的刀吗?”她没等他说话。

  “是。”他并不否认。

  “给你。”她拿起脚下的一卷白锦,展开。他从她手里接过长刀,铮地一声归鞘。

  他没有说话。于是他们都站在门口,彼此默默地对视。

  “洛晨。”最终是她先开了口,“今天……”

  “今天是我对不起。”洛晨打断了她,“我不该把刀对着你的。”

  她看着他。她听见有东西在心里笑。他真的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吗?他会知道吗?

  “你懂什么?”她悲哀地笑,“你这幻翼人。”

  他沉默。眉头慢慢地拧紧,她能看见他手上盘起的青筋。

  “幻翼人。”他扫视她,他的一只手握着刀鞘,“幻翼人怎么了?”

  她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。他的脸在视线里模糊起来,叠上寒冷的野兽。

  “你不觉得她危险,是吗?”他嘲讽地微笑,“但是我觉得。我第一眼就这么觉得。我和她交手过,她如果不是压了箭尾,我没有把握拦下她的箭。你明白吗?这很可怕。”

  “交手?”她惊得后退一步,“你……她身上的伤,是你弄的?”

  “是。”他不否认,“我还差点杀了她。但是她先动的手。”

  “为什么动手?”她觉得自己必须要弄个明白,“怎么会……是误会吗?一定是误会……”

  “……”洛晨低下头。他终究还是说了出来:“她踩到了我的陷阱。”

  “我当时在想。”他说,“我在想要不要对她动手。你知道的,战争结束才不过八年。有那么一瞬……我是真想杀了她的。我是战羽,我还没有和人对敌的经验,但我需要这种经验。我当时……怎么说呢?我就像头看到猎物的狼一样。就是这种感觉。”

  她满脸惊讶。她没想到他竟然会如此坦白。

  “我是幻翼人。”他静静道,“你可能不会明白我的想法,但是幻翼和雪翼总要开战的。父亲很久以前就说过,大将军不会甘心这一次的失败。而我是战羽,对我而言,她就是敌人。”

  “但是我也想通了。”他又说,“战争还没开始不是吗?以后再打也是一样。”

  “洛晨。”她深深看着他,“我不想你们打。任何时候,都是一样。”

  “那就祝我们好运吧。没有必要的话,我不会再打了。我也没想到她原来是个混血。”洛晨说,“但是黯雪……”

  “这个是给你的。”他从背上拿下熊皮。柔软的毛映着灯火,闪出一抹淡淡的金色。

  “你喜欢吗?”他又问。

  “喜欢。”她听见自己不由自主的声音。她想起她的图腾,她家里藏着熊的旗,挂着一张陈旧的皮毛。但是喜欢就是要杀死它么?她不知道,她感觉到她心里浮现出罪恶。可是,她真喜欢啊。

  “今天的事,对不起。”洛晨说,这一刻他似乎温暖了许多,戾气从他脸上消退了,他又变回了那个十四岁的男孩儿,“可以再借我点书么?还有,我想换点羊肉汤。”

 

  小珊推开家门,院子空荡荡的,只晒着几条前些时候猎到的皮毛。她独居了很久了,以她的年龄来看,半年足以长得可怕。她已经习惯不去想父亲什么时候会回来了,这偏僻的小镇上也传不来多少战报。

  她把皮毛拿去集市,在收购的商人那儿换了十几个银币。听说这些皮经过重重转手和编缀,最后能值好几块金子。她让自己不去想这些,这不是她能想象的。她重新买了猎刀,想着再逛一逛那些卖小玩意儿的铺子。上次她买了一串风铃,它们雕刻成翠鸟的样子,在屋檐下叮叮当当的,惹得她每次经过都要跳起来戳它们一下。

  她经过一个铺子。铺子吊着无数根细细的丝线,它们连在大大小小的关节上,那些偶人们看着她,或喜或怒,或悲或笑,它们绘着精致的妆容,穿着大红的戏装,有男孩也有女孩。铺主坐在一把扬琴后,他击打着弦,唱着华丽的曲子。

  “我盘铃清脆,你嫌我无那朱唇嘴;我颦笑艳美,你恨我无那真颜眉;我红袖歌吹,你妒我无那白头岁;我珠泪连缀,你笑我怎知黍离悲……”

  他的琴声断掉了。小珊站在一只木偶面前,它绘着一张清澈的脸,发却是白发。它身着白的衣,绿的襟,眼眸幽碧,束着一段飞扬的红锦。那是个女娃,但眉目间带着几丝英气,腰间束着一只小小的竹笛。

  “喜欢这个?”老人的皱纹里沁出笑颜。

  “嗯。”小珊用力地点头,“它要多少钱?”

  “你是我第一个主顾,理应便宜点。”老人笑笑,“五个银币,不能再少了。”

  小珊把钱袋放到桌上,小心地倒出银币。老人从棚顶上摘下丝线,把它们用线轴缠好,连着偶人一同装进了布袋里。

  “爷爷是刚来镇上的么?”她问。

  “是啊,刚到这里。我也没什么技艺,只能摆个摊子在这里卖人偶。”老人说,“大概就要在这里扎根到老死喽。”

  “爷爷一个人摆摊,没有孩子么?”

  “没了。”老人的眼睛闪烁了一下,“没了,全没了。”

  小珊默默看着老人。他黑色的眼睛里好像有一块圆薄片,那薄片忽然就变得透明了。黑色的后面,透出海翼人才有的冰蓝眼瞳。

  她回家,把人偶放进了背囊里,又拔起了插在木桩上的短剑。鱼皮的剑柄缠着丝绵,她在手心里感到了它的暖意。

  她把弓和箭背在身上,向着纹钩大山走去。

 

 

  “这是什么?”黯雪惊喜地笑了。布袋里倒出那只漂亮的人偶,还有连着全身关节的线。她把它捧了起来,翻来覆去地看着,简直一刻也不愿放下。

  “是人偶。”小珊说,“我在镇上买到的。好看吧?”

  “这个怎么玩的?”黯雪捣鼓着那些丝线,人偶的关节转动着,它开始笨拙地点头,抬手,屈膝,踮脚,带动它的白衣白发,还有那一抹红锦。她又扯动了一根线,那双碧色的眼眸突然就黯淡下去了,从英气的平视变成了隐隐的悲容。

  黯雪的手顿住了。

  “没想到它竟然这么精巧……连眼神都是可以动的。”她低声,“这个,应该可以用来演戏吧?”

  “演戏?”小珊看着黯雪。她在想那些戏,想起那天蛮横吼叫着向她扑来的男孩们,“什么样的戏?”

  “很多很多,只要想得到。”黯雪轻声,“你会长琴么?或者,笛子?”

  “不会。”小珊垂下头,“我只会用弓。” 

  “我教你。”黯雪说,“笛子比较简单,你想学么?”

  “想。”小珊点头。于是黯雪笑了,跑回屋拿出另一只牧笛。

  “从这些音孔开始。”她说,“来,笛子下方的这个孔要用拇指,你把它堵上,再用剩下的四指和右手四指按住所有的音孔,用力吹——”

  “跟着我来吹。”她横笛,牧笛发出长长的呜声。

  小珊跟着她吹。开始她吹不出来,只有丝丝的气流音。她吹了很久,试了很多次。黯雪耐心地看着小珊,她还记得当初她学笛子的时候也是这样,母亲示范了一遍又一遍,她却怎么也吹不出第一个音。后来她终于吹出来了,那呜声挣破笛管,如同婴儿的啼鸣。

  “呜——”小珊终于吹出了那个最基本的音。

  “现在从右手小指开始,依次往上放开音孔。越往上,你吹的力度就要越大。”

  “呜——”小珊听话地吹出了最简单的旋律。从低到高,七个基本音逐渐跳出。

  “好了,你可以试试把拇指放开一半,对,像这样,只留一半遮住音孔——”

  于是高音流淌出来,激烈而缠绵。

 

  洛晨坐在那股山溪边,用一块磨石打磨他的匕首。长刀插在他的身侧,它很锋利,还不需要研磨。

  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,挽着雪白的发辫。

  “你来了?”洛晨站起来,对那个人影发问。

  “……”那个人影站住了,把弓取下来放在手里。

  “想打架?”洛晨挑眉,“我可不怕。”

  “要不就来打一架?”他突然笑了,把刀从水里提起。白水在刀上迸射,洗净了所有污浊,“我还没有和人打过几次。”

  女孩儿警惕地看着他,不知道要不要伸手去拿箭。

  “就是比试,不伤人。”他邀请她,向她伸手,“敢不敢来挑战下?”

  小珊沉默地站在那里,盯着他手里的刀。

  “我不能相信你。”许久,她说。

  她猛地转过头去,跑往远离他的方向。白头发的影子很快就消失了,他摇摇头,坐下来继续磨刀。

  晚秋的风带着冷意,早早地送太阳下山。黯雪把羊赶回圈里,锁上陈旧的木门。小珊在不远处,她打了猎,提着树果和刚收获的野兔。

  “一起来吃饭吗?”黯雪叫住她。小珊点点头,大步跑了过来。黯雪接过她手里的东西:“在我这里,你可以尝到有草原上才有的酸奶和干酪呢。”

  神殿里还是给生活留了一角空隙,明亮的厅堂里摆着古老的木桌,墙上还有熏黑了的壁炉。它没有生火,这个时节还用不着它。桌旁已经坐了一个人,那人把头从趴着的手臂里抬起,是熟悉的少年面容。

  她想跑,被黯雪拽住了。

  “别。”黯雪攥紧她的手,“你们都是我的朋友啊,理应相互了解下。他其实并不可怕,只是往往表现得很可怕而已。”

   看起来。而已。小珊轻轻摇了摇头,她想你大概是在开玩笑。

  “你害怕了?”洛晨扬起嘴角,“把刀推开时你可不是这么怂的。”

  呼的一声,小珊把凳子从桌下拖开了。她坐下来,把两手交叉着叠在桌上:“我不怂。”

  她鼓着腮帮,盯着洛晨。洛晨也盯着她,两个人像是对峙的小兽一样僵持了许久,房间里弥漫着奇怪的气息。

  “黯雪跟我说,如果我再想伤害你,她就会生我气。”还是洛晨先开了口,“所以,你现在不用怕什么了。”

  小珊盯着他,咬着下唇。

  “我能相信你吗?”她说。

  “你当然可以不相信我。”洛晨眉毛上挑,“我也可以不相信你。但是我相信黯雪。”

  “你当然也可以不相信她。”他又说,“但别忘了,你们可是朋友,她自己这么说的。”

  小珊沉默了一会儿。

  “我相信你。”她对黯雪说,“你能保证他不伤我吗?”

  黯雪点点头。气氛总算是有了点缓和,她也在桌边坐下。想了想又觉得不对,她又赶忙站起来跑进另一个房间,搬出罐子舀出酸奶拿了过来。两人的猎物被她拎到了一起,她招呼着他们一起过来处理。剥皮,生火,摘掉野果的枝叶,洛晨和小珊又奇怪地对视了一眼,总觉得这样的关系有点不太对,两个前几天还对彼此亮着兵刃的人现在居然在一起做饭。

  火烧好了,该熟的东西也熟了。他们又一起把食物摆回桌子上,小珊坐在洛晨对面,黯雪坐在他们俩的中间。

  黯雪很想笑。因为这俩对头真的是不能好好安心坐下来吃饭,他们一边咬着食物喝着酸奶,一边不停地瞪来瞪去,像是在用眼神决斗似的。她憋住笑意去把注意力放在食物上,一抬头又看到了他们俩的表情,小珊半块肉刚放进嘴里,洛晨拿杯子的手则停在半空,两人僵持得像是一副定格了的画卷。

  “哈哈哈哈……”奇怪的静谧终于是被她的笑声打破了,黯雪捶着桌子,也再顾不上自己是不是有损形象了。两个人这才尴尬地继续刚才要做的事情,把该吃该喝的东西吞了下去。

  清洁当然也是三个人一起做的,这次小珊学会了干脆避免与洛晨进行视线接触,这样他们才能安心地干活。不管怎么样,她还是吃了他猎来的猎物,他也吃到了她的,因为黯雪故意把他们的东西切碎杂糅到了一起。

  “我说你们啊——”黯雪提着水桶,“不过,再过几天应该就好了吧。”

  过几天大概真是能好的。她相信时间的力量,刚来神殿的那几天她天天被寂寞逼的发疯,然而仅仅几天后,她跑进了藏书阁,在书页把她淹没之后,她就不再那么疯狂了。当然。她还是很开心,开心于认识了两个朋友,这样她就更不会那么寂寞了。所以,她一定要缓和他们之间的矛盾,一定要把这里变成三个人的家。她这么想着,突然觉得很欣慰。毕竟,这不只是缓和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啊——这是在缓和敌对的两个族类之间的矛盾。

  你还真是喜欢想太多。她无奈地对自己笑,把刚才那个想法压了下去。

  洛晨还是没有留下来。他说他不习惯,已经不习惯了住房子的生活。她觉得这样也好,毕竟他是个男孩。但是她把小珊留住了,不管怎么样,以神殿作为据点打猎,比从纹钩山脚的那个小镇出发要方便多了。夜晚她们睡在一起,女孩子们在睡前小声地讲着笑话和自己的故事。没多久,她就知道了小珊另一个名字的来源,知道了她母亲不是普通的血纹战羽。她惊讶、兴奋而又好奇,她一直对北方的那个半蛮荒半文明的种族怀有本能的敬畏。

  “其实我觉得。”她侧躺着看着黑暗里的另一双眼,“‘孤鸿’这个名字,要更好听一点。”

  “我也这么觉得。”小珊眨眼,“但是爸爸不让我用。”

  “在这种地方,用幻翼人的名字还是更好点吧。”她说,“我想……对你有敌意的人,还是有那么一点的?”

  “哪里是一点啊。”小珊低低抱怨着,“你看洛晨。在他之前,还有好多人……”

  “他会变的。会好起来的。”她说,“相信我。”

  于是她们都睡了,对话最终还是要被袭来的困意湮没。第二早,她们醒来,向着羊群和森林的方向各奔东西。在有洛晨来的晚上,又是三个人一起吃饭。

  我们不只是朋友,我们是亲人。十三岁的黯雪这样想。她仰望着虎神,不由自主地微笑。那时的她还看不到未来的走势,看不到命运的最终鸿沟。

  她很敏感于小珊和洛晨之间的气氛。她希望他们能好好地,开开心心地一起玩耍,而不是只在有她的时候和睦相处,没她的时候剑拔弩张。时间最终会解决一切的,她反复跟自己说着这句话。果然,他们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上话了。

  “你弓术很不错。”他说,“还会什么别的武器么?”

  “还会一点剑。”小珊抬起头,“一点点。”

  “会飞么?”

  “不会。”

  “那把你的剑拿过来,和我的刀比比,敢吗?”

  “敢。怎么不敢。”

  等等。这内容好像有点不对。在她的幻想里,他们应该是交谈关于森林和猎物的东西才对,应该一致把武器指向这森林,怎么又开始谈互相之间的交锋了?她想开口阻止,但是洛晨温和地对她笑了笑:“放心。只是比试,不会伤人。”

  小珊居然也跟着点了点头。她这下不能再说什么了,她也想起草原上的勇士们,这样的比试的确不少。

  “我要看着你们。”她还是不放心,“一有不对马上要收,知道吗?”

  “知道知道。”俩人居然同时回答。

  他们走到了神殿外。小珊放弃了用弓,因为洛晨说临阵不过三矢,太依赖弓最终会害了近战。她不懂这些,但是她担心小珊。

 

 

  “你的力量,肯定比不上我。”洛晨立起刀锋,“不要想着与我正面对抗,用敏捷的战术。”

  小珊把短剑抽了出来,紧张地摆开阵势。

  “太短了。”洛晨摇头,“这长度根本不够绕过我的刀。不过,试手也够用了。”

  洛晨率先动了。他上前一步,步伐夹杂着低吼。刀光随着吼声纵劈过去,小珊的脸色在一瞬白了一下,擦着刀锋滚开了。紧接着的是第二刀,从纵劈转成上挑,小珊向后用尽全力地一跃,想找寻机会反击。第三刀斜斩而来,它的速度像是闪电,小珊没能躲掉,她只能抬起剑奋力一格,铮地一声刀剑相击,两把兵刃静止在半空里。

  “这样不行!”洛晨大吼,“拿出你的勇气和冷静来!想点聪明的办法!”

  他突然感觉到面前一冷。他的第四刀送了出去,长刀笔直地指向前方,而小珊蹲伏了下来,她的腿上爆发出力量,几乎是擦着地面猛然蹿跃而出。短剑到了他的身前,她的身体开始上移,剑锋斜斜向上,对准他的胸膛。

  这次轮到洛晨后仰和急滚了。刀锋没来得及收回。

  “很好。”他重新站定,低声,“这是我杀熊时的刀法。你学到了。”

 

 

  黯雪站在草坡之上,看着小珊和洛晨的试手。她觉得害怕,都是真刀真剑,谁知道它们到底沾过多少鲜血。她想起那天在溶洞里发现小珊时,那女孩儿惊得像只小鹿,满脸都是劫后余生的不安。被那把刀扼住脖颈又是什么感受?她无法想象,一想象她的呼吸就要停住,仅仅是想象就能让她感觉到胸前有巴掌大的地方在作痛。

  但是,洛晨还没有把刀锋挥向过她。即使是那次的对峙里,那把刀也是对着小珊的,他并没有对她动手。她突然觉得有点心安,他如今不曾,大概以后也不会?她隐隐地有这么一种感觉,预言也好,心理安慰也好,反正她可以不怕。她提着罐子,罐里是刚熬好的羊汤。她想起他敏感的眼神,想起他抚摸书本时的小心翼翼,想起灯火在他眼里映出的圆月。

  她把羊汤放下,招呼他们过来。洛晨擦去额角流淌的汗水,抱着碗大口大口地喝下。而小珊还呆呆站在那边,看着手里的剑。

  小珊想要赢。她输了,虽然她从一开始就明白自己会输,近战上她不可能是那少年的对手。我想要赢啊。她低声对自己说。她还会长大的,还有足够的时间去磨练。也许总有一天,她能赢他一次。

  如果那之前她没被他杀掉的话。她想。总有一天,他会收不住他的刀的。

 

 

  冬天终于来临。

  黑暗里扬起冰冷的气息,狂风抽打着大雪覆盖的山谷。这是一年里仅有的不只有黑色的时光,夜原里弥漫着暗淡的灰白。还有蓝色,冰凌的幽蓝色。谷口插着踏月的短尾猫大旗,那旗上镶着金翅的飞鸟。山谷两侧,夜族人把箭矢插进雪里,他们的弓半开着,屏住呼吸只等待面前的号角声。

  他们的战线已经溃退太多了,从魂皎川一直退到了黯月谷。再往后,就是战前的月夜两族分界,上了冻的鬼哭河已经失去了咆哮的能力,鬼灵被封禁在冰面下,那河水不再是能庇佑他们的神。他们已经不去想那些攻占过的土地了,月族引来了幻翼,那些人根本不是为了反抗,他们毫不怀疑再退一步,联军就会渡河,把战火烧进夜族的土壤。

  也许他们从此就会被绝灭,夜族从不怀疑这一点,就如他们也想着杀尽所有虚伪的月族人一样。这时冲锋开始了,月族人吹响了号角,黑羽和金羽齐飞,地上的人冲进山谷,密集得像是蚂蚁。战羽们在空中引弓,对准了地上的弓箭。

  夜族人还击他们,他们的羽翼同样暴起,地上的人从两侧扑击下来,切断月族被拉长的战阵。

  战羽们放弃了狙杀地面。他们是精锐中的精锐,与战羽对敌才是他们的荣耀。夜族战羽们排成一字的半月,把长枪对准冲来的人。金羽们爆发出冷笑,他们走出弧线,从上下两方扑往夜族人的背后。

  半月解散了,他们被击溃得太快,太快就分头逃向了两侧的山顶。山顶空无一物,除了冰冷的白雪。

  月族和幻翼战羽们同样解散了。他们像鹰扑击隼一样追击过去,天空横过无数条纠缠的弧线。这本是绝美的图景,若是在白天,任何一个看到的人都会为此而赞叹叫好。可是这是黑夜,黑夜里看不清的东西太多,他们已经逼近山脊,他们必须减速。

  一支箭从雪地里飞了出来,箭头隐隐是一截坚冰。箭杆和尾羽却漆成黑色,它完美地融进了暗夜里。

  那只猎鹰没能发觉,直到箭扑一声刺进了他的身体。隼回头了,他的脸上绽放出微笑,长枪走出笔直的线,穿进了鹰的胸膛。

  一只,两只,三只。鹰太自负了,他们接连被看不起的游隼诱捕,雪地下埋藏着杀机,箭头和猎手都被完美伪装过了。

  “有箭!后退!”终于,有人嘶哑地大喊。夜族战羽把他挑了下去,刀锋横过他的咽喉。但是来不及了,他说出了那句话。

  还在猎杀的鹰们迅速调头。他们只要拉高高度,让自己飞出弓箭的射程,就不用怕地面的猎手了。但是他们还是会把后方暴露给夜族战羽,隼调过头来追击鹰。他们恼怒而疑惑,下方雪地纯白一片,夜族人可以特地穿白甲,却不能改变他们的黑发。这时已经没有多少支箭射来了,雪下的猎手也明白他们正在飞离射程。

  沉重的麝牛角号响起来了。只有北荒风溯原里才有这种动物,它们生于雪之神山的背后,毛长得就像棕黑色的披风。雪地炸裂开来,披甲的人影们把积着雪的白鹿皮和绵羊皮扔在了一边,他们展开羽翼飞起,每一根羽毛和头发都亮白如银。

  吹牛角号的人把号别回腰间。他很年轻,有着少年的眉宇,战甲上锈着六边形冰晶和小小的银狼。他拔起枪,点足跃起,展开的雪翼上,两道血纹活了一样地闪耀。

 

 

  “小雪花,笑哈哈。”

  “剪纸花,结冰花。”

  “白梅花,红窗花。”

  冬天的时候,镇上有人被送了回来。他们挤在牛拉的破败大车里,掉了一只胳膊或者一条腿。他们耷拉着眼皮,从玩耍的小孩子面前经过。啪的一声,雪球打在了他们的棉甲上。

  小珊看见了他们。她站在街边,望着他们离去。车停在某家的门口,他们把一个掉了腿的人扶下来,随即很快关了门,像是怕被人看见似的。大车又继续走,它只经停了两家,随即出镇而去,而上面还有人,大概是别的地方的。

  他们消失了。她转过头不再看他们的车辙,转而走往集市。

  集市上多了很多东西,酒肆的生意也好了不少,大概是寒冷时人们更需要相聚吧。皮毛收购价也高了起来,这让小珊很开心,因为她能买更多喜欢的小玩意儿了。镇上有戏台,戏台上有戏。她跑去听了一会儿,马上想起了自己的木偶。黯雪说一只木偶没法对戏,如果再有只就好了,这样它也不会觉得孤单。

  她买了第二只木偶。它褐发,红白衣裳,一缕头发俏皮地立着,还编了长长的麻花。当然,她也没忘记买书。黯雪拜托她去带点有意思的书回来,什么都可以,只要不是典籍,不是史书。

  她在集市里站了一会儿,想再呼吸几口人群的温暖。之后她就得走进纹钩山里了,而那一路都只有冰冷的气息。

  她站在路口,回望红色的大街。檐下挂着灯笼,燃着跳跃的烛火,窗口透出壁炉里摇曳的人影。房檐下,挂着她从没好好注意过的标牌。

  她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,推开门。店主坐在柜台后,柜上摆满了漂亮的陶瓷小瓶。

 

 

  “你回来啦?”黯雪打开门。洛晨已经在那里了,他倚着窗边,用刀子划开一条烤熟的羊腿。

  “回来了。”小珊抖掉外袍上的雪,走进房间。桌上摆着片好的肉,还有一些野菜。她把背囊解下来,将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摆出来,有腊肠,辣椒,山药,新买的书和人偶,还有青瓷的瓶子。黯雪开心地拿起布包,从里面倒出木偶,手指绕起了它脑后长长的麻花辫。

  “也许应该弄个男孩子的。”黯雪端详着那张明丽的脸,声音中稍稍透出惋惜,“这样就能演那些相亲相爱的戏了。”

  “先用着吧。”小珊摇摇头,“今天没看到好看的男孩子。”

  “好看的男孩子是什么样的?”黯雪笑。

  “让我想想……我也不知道。”小珊想了想,“好看就是看上去好看啦,我说不清楚的。”

  “那你觉得呢?”黯雪对着洛晨挑了挑眉。

  洛晨懒得回答这种问题,直接对她翻了个白眼。

  “没事,下次我再买好了。”小珊摆弄着红色的人偶,“你要演什么戏?”

  “其实我也不知道。”黯雪笑笑,“喂,那边那个,你想看什么?”

  洛晨皱眉,他对这些小玩意不感兴趣,他也不觉得两个女孩子能演出什么他喜欢的戏来。一瞬间他想起很多英雄故事,但那不是在苍砾原上的战斗就是和北荒蛮夷的厮杀。他觉得有点麻烦,他是个纯粹的幻翼人,但她们不是。

  他又想起了他的父亲,想起了那些狐魅山魈的唱词。一瞬间他又开始头疼,那个软弱善良无知而且愚蠢的男人堵着门口,男人的面容已经模糊掉了,白骨从他的胸口生长出来,骨上奔跑着讨厌的妖怪。

  “随便你们吧。”他撑着手臂,“我没什么喜欢的。”

  “好吧。”黯雪放下人偶,“还是先吃东西吧。”

  洛晨往桌上看去。他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,起身从窗边站起。他走到桌边,拿起了青瓷的瓶子。瓶上系着红丝线,连着软木的塞子。

  “好东西。”他低低说,“你买的?”

  酒香味从打开的瓶口传来,黯雪的眼睛也亮了。

 

 

  “感觉……有点失望。”小珊捂着喉咙,剧烈咳嗽起来,像是有什么辛辣的东西在灼烧着气管,“我还以为……它会很好喝呢。没想到这么呛。”

  洛晨不说话,他一口倒光了杯子里的酒,眉头却不自主地拧了起来,脸上泛起一丝难堪的潮红。

  “你们都是第一次喝酒吗?”黯雪噗地笑了,三人中竟然只有她面色不变,而他们俩都不是和她一样文弱的人。她突然第一次觉得自己也能有生猛起来的时候,虽然这点优势也只是暂时的。

  “一般来说,我们到十五岁才会开始喝酒的。那个时候,不喝也有人会来灌你,不答应就不是个男人,会被嘲笑像个娘们样的。”洛晨放下杯子,“十五岁的人,如果是战羽,已经可以去军队报名了。”

  “我爸说,女孩子不要喝酒,对身体不好,还容易被人拐跑。”小珊说,“所以我也就一直没碰过。”

  “容易被拐跑啊……那倒是的。”黯雪用手撑着腮,“在我们那里,凡是过节都有马奶酒,大人小孩都坐在草地上,一起吃东西,喝酒,看人跳舞。那时候父亲也叫我小心点,经常有小伙子乘机把姑娘灌醉拐跑的。不过我小,还有家族天生的好酒量,而且大家都知道我是要走的了……没谁会打我主意。”

  “所以,你从小就喝酒吗?”小珊问。

  “那是当然。”黯雪笑,“你这酒,论起烈度,可比我们那儿的差远了。”

  “不过还是很开心的……”黯雪接着说,“我好久没喝过了。”

  小珊不说话。黯雪的眼眸里浮现出忧愁,她知道这个时候不该打扰别人的心绪。

  “说起来,你说十五岁就可以去军队了?”黯雪问洛晨,后者正在给自己倒第二杯酒,“那你明年就要走了?”

  “嗯,明年。”洛晨点点头,他的眼里有光,冉冉的像是太阳,“那是我的命啊。”

  “幻翼正在和夜族人打仗。”小珊抬起头,“那你……也会上战场嘛?”

  “我想会。”洛晨说,“开始应该有一段训练,但至少我在单兵能力上没问题。我最大的问题是家世,但我有这把刀,我会想个办法证明自己。总之,我是会去的。这是机会,抓的住机会的人才能成功。”

  “你可别死了。”黯雪低声。

  “我觉得我应该不会死。”洛晨往后一靠,“如果死了,也是命,没办法的。”

  “我也觉得你不会。”小珊说,“你自己就是很可怕的人。”

  “知我者莫若敌。”洛晨抿了一口酒,“说起来,还要谢谢你一直和我试手。”

  小珊突然紧张起来。她想她听的清清楚楚了,那是一个“敌”字。她希望这只是一句戏言,他的意思是对手而不是敌人。

  “听说酒能壮胆。”洛晨的脸颊上泛起红晕,那一小瓶酒很快就被他们三个喝完了,“你,还敢来练手么?”

 

  长刀又一次突破了她所有的防御,刀尖挑上她的脖颈。她拄着短剑,剧烈喘息着,在寒冷中喷出一阵阵的白气。随着她的长高,那把剑真的是越来越短了。她想着自己该换武器了,但又觉得这只是在给自己的失败找借口。

  而且,洛晨并不是不会用弓箭。他有张角弓,他自制的,平时都被他藏在空心的树干里。何况他有羽翼,那神赐的力量简直让她心惊胆战。

  她突然觉得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打败他了。挫败感让她难过,全身的肌肉酸疼,此刻她尤其想念父亲。如果他在,还能再教她一点东西吧?但是他自己都在战场里,生死未卜。

  

  黯雪坐在藏书阁里,看着小珊在书架间奔走来去。她记得关于武技的书是很少的,这里大多都是各种历史,天文,思辨,医药以及少部分的咒术典籍。她膝盖上同时摊开着两本书,一本是咒术入门,一本是小珊买回来的故事。那本入门级的书是她好奇拿下来的,但是翻了几页就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懂。她想起红衣的女人,想起女人对着琴和牧笛念过的咒语。

  那女人应该学了很久吧?但她也逃不开宿命的掌控。

  她静不下心来。传奇故事们挠得她心痒,那里面男人们踏上战场,女人奏起琴歌送别。绝世的公子掠过酒肆,只留下后人们反复咀嚼着的余音,而公子终究踏海而去。山妖化作英俊的男子,邀请小小的孩童去看狐狸嫁女,萤火组成光的海洋,托起狐女的车舆。刺客行走于刀锋之上,用剑和血贯彻他们心里的道义。失去父兄的少女杀死了她最爱的人,她在他坟前恸哭,为他,为自己,也为死在他手里的亲人。

  她能闻见她心底的那股冲动,那冲动让她奔跑,让她仰望天空。但是她出不去,她能自由进出的世界只有这晦暗的故纸堆,那个世界没有未来,只有过去。她听见市井的喧嚣,荒野的寒冷,战鼓的啸叫,人们的笑与泪。那个世界有龙,龙盘旋在高山之上,为挑战它的勇士立起庞大的墓碑。而她呆呆地站在那个世界里,看着龙一遍遍地被杀死然后复活,它一边流血,一边笑着对她讲自己的故事。这时候洛晨来了,她惊讶于她居然那么确定那个看不清脸庞和身形的人就是洛晨,他抽出长刀,一刀扎进了龙颈下的三寸逆鳞。

  龙沉默地看着那一刀,仰天倒下了。

  她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里醒来。房间寂静一片,她想小珊应该是找到书了,因为门外传来了短剑的挥击声。一股酸楚从心底破土而出,她想着你终究是自由的,你还有着为之奋斗的目标。

  她能做什么呢?她什么也不能做。

  眼泪不争气地洒到了书页上,她把那本传奇抱了起来,此刻她只想快点触碰到她的长琴。她奔跑出去,跑到自己的房间里。手指终于按上了琴弦,音色流淌出来的时候,两个世界一起静止了。窗外的雪花里,龙的脸清晰地浮现出来,那双垂死的眼睛里没有痛苦,只有永不停歇的河流。

 

  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,小珊终于看到了傀儡戏。

  黯雪的十指连着白发的人偶,它的红锦飞扬着,绕着红衣人偶旋转,作着不停歇的剑舞。红衣人偶默默靠在那里,白色的人偶则转得越来越慢,直到最后倒下。这时红衣的人偶动了,它走着缓慢的步伐,走到白色人偶的身边,俯身下去,后又慢慢抬起了头。

  傀儡仰头向天。黯雪一直在低吟着调子,她的声线哀婉,唱着她听不懂的曲子。黯雪说那是两条龙,它们结伴来到人间,一只执意隐藏自己,另一只却暴露了,于是它被围攻了,人们争先恐后地想成为屠龙的英雄。那只隐藏自己的龙就在旁边看着这一切,但是它不敢出声,更不敢阻止那些人,因为它害怕遭受和白龙一样的命运。于是白龙被杀死了,死前它一直看着化为人形的红色龙的眼睛。英雄们切掉它的角,掰下它的鳞,满足地走开了。这个时候红龙终于敢放声大哭了,终于敢放纵自己去哀悼它的同伴。但它知道,它不会选择和白龙一样的路。它走掉了,听着人们谈论白龙的死,然后泯然于人群间。

  黯雪放下人偶,坐回了长琴边。小珊默默地听着,那不是任何谱子上的曲调,它低吟着又拔高,来回旋转,声音逐渐弱去,像是唱着挽歌离开。

  她的眼眶湿了。那一刻,小珊突然觉得自己渺小成了一粒尘埃,而世界里只剩两条龙的舞蹈,它们沉默地向彼此告别,从此走进不同的生命。

  她从未如此羡慕过面前的这个人。她想起那根笛子来,小珊怎么也没法吹得像黯雪这么好,而她羡慕黯雪身上的气息,那是种不同于蛮荒的气,还有琴,还有这些木偶。她买木偶的时候从未想过它们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活着,但是黯雪做到了。

  她掌间有剑柄和弓弦磨出来的伤口,她锁骨处留下了刀锋挑过的痕迹。长刀一次次地向她扑来,她只能尽了力地闪躲与反击。

  “真好啊。”小珊说。

  一个影子慢慢地移动过来,洛晨出现在黯雪的身后。他拍了拍她的肩,她回头,看见少年明朗的微笑。

  “挺好听的。”他说。

 

  这一年的时光终于过去,春夏秋冬,又是一个轮回。生活在简单的调子里重复着,尽管和洛晨练手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情。第二年春,她照样在阳光里伸着懒腰,去打猎或者去集市,苦练着手里的短剑。古渊底频繁出现着这样的画面,少年和白发女孩儿拿着刀剑拼杀,而黑发的少女倚着羊群,在草坡上看着他们的战斗。

  远方终于传来战报了,她得知联军的步伐被扼住了,因为夜族并不会坐以待毙,他们找来了雪翼人。北澜关两侧都陈着兵马,白狼旗和虎神旗沉默地对峙,他们几乎是同样默契地选择了引而不发,因此战火始终烧在永夜荒原的土地上。但这些消息里,依然没有父亲,也没有白北铭和他的渡鸦团。

  又一年秋,洛晨离开了。如他所言,他将去追逐他的命运,以战羽的身份加入幻翼的军队。他也许会争取到那个名额,被投放到永夜荒原的战场上。

  他走的那天,黯雪给他弹了一首曲子。挑完最后一个音符后,她从琴边站起:“你保重。”

  “谢谢。”少年露出温暖的微笑,“那么,再见了。”

  “再见。”黯雪挥手。

  洛晨展开金色的羽翼,他飞上高空,如同振翅的鹰。他背着自制的角弓,带着锋利的长刀。黯雪在渊底遥望,看着他逐渐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。夜色降临时,她才走回了神殿。

  “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了。”她对小珊说,“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能回来。也不知道……还会不会回来。”

  “也没人督促我练剑了。”小珊垂下头。

  “你不是一直有点怕他么?”黯雪笑,“而且,他也伤过你啊。”

  “是啊。”小珊看着手里的剑,“但是就这么走了,还是觉得好不习惯啊。”

  “他再回来的时候,会变得很有名吧?”顿了顿,她说,“不知道那时候,还会不会看得起我。”

  “希望吧。”黯雪低声,“但是,战争是要死人的。”

 

  “孤月儿。”遥远的夜原战场上,男人握着剑,看着不远处飞临的雪翼,“你看,真是要命啊……我又一次要和你们为敌了。而且,来的,还是战神的直属纵队啊。”

  “替我保佑珊儿吧。”他又说,“至少,直到现在,孤宸还没有亲征。你不用担心他……真是幸运,我不会对上你哥哥。”

  “冲锋。”同伴渐渐围聚起来了,他对他的队友说。

  金羽们冲进夜色。他们发出震天的吼声,对面领队的少年则紧抿双唇,银枪闪烁寒芒。

 

  “什么人?”离纹钩山最近的大城“尺水”的城墙上,守卫猛然抬头,“报出你队伍的番号!”

  “新人,还没有队伍。”洛晨硬生生地停住,“我是来参军的。”

  “那从下面走。”守卫倨傲地笑笑,“无名无队之人,不得飞越城墙。”

  洛晨只得落地。城门下排起长长的队伍,其中有商队,旅者和马车,也有提着武器来应征的人。有几个人爆发出大笑,笑他的不懂规则。他看了那些人一眼,大概同样是来参军的人,却穿着绣好了家徽的皮甲。他们从头到脚的一切都比他好,包括衣着,鞋子,腰带,弓,配饰……除了他们的刀。

  他看了看自己磨破的粗糙皮靴,抱紧了怀里的长刀。

  “走啦走啦!”后面的人顶顶他,“跟上了,门开了,要进城了!”

  他挪起脚步。阳光下尺水城墙映出金色的光辉,他望着门上的两个字,心中浮起的却是另一座城市。它更大,更远,更华丽恢宏。它名为云望,坐落在望水和落霞川的交汇处,一直都是幻翼的心脏。

  总有一天,我会属于那里的。他对自己说。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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