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奇幻长篇《温逝》连载之地。

【温逝·旧梦】【00-2】荒原

【00】荒原

 

  很久以来,牧璟都在做同一个梦。

 

  梦里自己站在荒凉一片的俘虏营里,四周是染透了鲜血的白帐。所有刚烈的战士都死去了,埋在了不远处的雪下。而此时他站在那里,面前是最后一名未自尽也未被杀死的俘虏。她在对他笑,羽翼已被残忍地钉穿,雪发和白羽垂落如一只受伤的白鸟,上面布满了斑斑的血痕。可她仍在笑,颊边的伤口将那一笑衬得如此悲凉。尔后她垂下了头,目光落在左手腕那一条粗糙的贝壳手链上,听得见一声长长的叹息。

  “孤月。”他颤抖的手在半空中停住,“我来把锁链弄松点吧。”

  “不必了。”她的声音沙哑,“我就要死了。他们留我活过今天,也不过是为了让你能再见我一面而已。”

  “忘了我吧,别再为我挂怀。”她说着,手链上的贝壳却在不自禁地轻响,“我毕竟是你的敌人啊,你那么多的战友,他们都死在了我手上。想想要被处死的是你的敌人……也许你心里可以好受一点。”

  “别说这种话。你不会死的。”他说,却也知这句话的苍白无力。

  “对于被俘的人来说,只有两个选择,降,或者死。”她抬起头,声音平静,“而我已经说过我不会投降。杀了我可以定人心,或许还能激我哥来为我复仇。如果能引孤宸入包围……那么对云纵来说,这场仗也不会太难看了吧?”

  “可你是我的人,孤月!”尖锐的痛贯彻颅脑,他只觉得自己快要无法呼吸,“我不会让他这么做的!你不会死……相信我,我可以帮你的!”

  “可你又有什么办法呢……牧璟。”她苍凉地笑笑,“云纵是统帅,你只是偏将。你是打算跟他说你不能失去我吗?还是想劝我投降?”

  他怔怔看着她,身形开始止不住地颤抖。

  “我可以放了你的。”他的手按上了剑柄,似在挣扎着要不要拔出,“外面没人,我可以试试……”

  “可这会拖累你。”她按住他的手,“你这样做,你的努力和积累就全白费了。你花了七年才返回故土,不是让你就这么糟蹋掉的。我是雪翼的猎神,你是幻翼的战羽,你理应坚定自己的信念。北荒人会尊重每个坚定的战士……无论是朋友还是敌人。”

  “我已经很坚定了。”她看着他,“你能和我一样坚定吗?”

  “你这是决心要死了么,孤月?”他的声音悲哀,“真的……非要这样么?”

  “是啊。”她说道,声音里是掩不住的哀伤,“其实当年……我们也早该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。”

  一阵沉默。

  “可如果你死了,珊儿怎么办!”他终于再忍不住内心翻涌的苦痛,用尽全力地大喊,“珊儿只有三岁……你还说过希望她能成战羽,想看到她展翼的那一天的!”

  “珊儿……”显然被那句话刺中,他看到她猛然颤抖了一下,眼角有泪缓缓滑落。一直安静的表象被撕破了,她埋下头,肩背开始止不住地颤抖。他蹲下来揽住了她颤抖的身躯,感觉到泪水滚烫地埋入他的衣襟。他不知道她这样在他肩头哭了多久,也许梦境里根本没有所谓时间的概念。但她最终还是离开了他的怀抱,脸颊上伤口混着泪痕,红得异常触目。背后的锁链依然缠紧她的羽翼,肩头穿入的地方因为刚才的动作而再次撕裂,血一滴滴地染满她衣襟上已经不多的白色。

  她勉力伸出了手。

  “把你的剑给我吧。”她说道,遍布伤痕的手停在了他面前,“我想我还有足够的力量,只是需要一点时间。”

  他沉默地望向她,缓缓摇了摇头。

  “给我吧,我自己来努力砍断那些锁链。”她低声道,“这样的话你可以说我趁这个机会偷走了你的剑,这才逃走的。这样总比你来要好……至少,用剑的人是我而不是你。”

  他犹豫了一瞬,叹了口气。

  “你小心点。”他抽出了佩剑,小心地将剑柄递到了她手中,“别伤到自己了。”

  “我的翅膀已经废了。”她低声,“伤到了也无所谓了。”

  他沉默。她却微微笑了一下。

  “其实这样也挺好啊,至少我再也不会像这次一样离开你与你为敌。”她的笑容说不清是悲哀还是苦涩,“没有了雪翼的猎神孤月,从此我就只是你一个人的啦……”

  他继续沉默,眸中渐渐有泪光闪现。

  “你先出去一会吧。”她握紧了手指,将剑尖停在肩头,“这样也许不会拖累你太多,免得说是你看着我斩断锁链都不知道阻止。”

  “这能为我开脱多少吗?”他苦笑。

  “试一下吧,总比不试要好。”她低声,“答应我吧,牧璟,至少这样我可以比较心安。”

  “好吧。”他无可奈何地点点头,转身走向外界,“你自己小心。” 

  背后没有回答。只有铁链上传来的一阵微弱声响,她握剑的手和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。他忍不住回了一次头,看见剑锋依然停在那里,而她的脸上有悲哀的微笑。他叹了口气再度转身,脚步模糊地踏过积满大雪的门口。门外就是冰原,大股的寒风灌入他的襟口。强烈的危险感如寒冷一般升腾起来了,他不敢再向外走出一步,最终只是停在了那里,眼角余光中还能看见她的身形。

  “阿月儿!”他在第一瞬反应了过来,猛地转身回头,泪水和乱发在面颊上扭曲得触目惊心。他的身形和嘶吼几乎在同时奔入了门口,然而这样的速度也无法将发生的一切拯救。模糊的视线里他看见那个女人抬起了满是鲜血的长剑,她喉间的伤口正在涌出骇人的血红色。长剑以一个摇晃着的姿势坠落了下来,锁链在肩头的穿入处断开,带着凶蛮的余力将失去了支撑的她扫落在地。他只来得及扑上去抱紧了她的躯壳,滚烫的血落满了他全身。她再也没有力气抬起头来了,只能微弱地在他怀里低语:

  “对不起,牧璟……你其实该知道我会这样做的。”

  “告诉珊儿,我也……对不起她。”

  她的头无力地抵在他肩上,羽翼软软耷拉了下来,沾血的长发直垂入他战甲的每一丝缝隙。他疯了一般地紧抱着她的身形,却依然止不住那一点点从身体里流逝的温度。她已经没有了呼吸,任凭他如何摇晃呼喊都是徒劳。那个画面永远地定格在了他脑海里,她用尽全力的一剑挥向了自己的咽喉,金属的冷光一闪即灭,紧随而至的是大片大片的血色。洪流一般的血色。不再炽热的血色。铺满她的身形他的铠甲,又蔓延着染尽每一处空间的血色。视线血红一片,醒来后他才意识到之前的一切都只是他记忆的投射,从这一刻起噩梦才真正笼罩着攫紧了他的身形。

  他突然感觉到世界的震颤,面前又变成了那片古老的寒冷荒原。但是没有军帐。没有锁链和沾血的长剑。只有他抱着死去的她站在冰原里,四周是模糊的血色,看不清山川和冰峦,只有夜空依然繁星闪耀。然后他怀里的躯壳溃散了,似乎有一缕光芒从她的身体里游离了出来,与扬起的灰烬一同散入云端。

  “一切都结束了啊……原来这就是我们的结局。”

  他似乎听见了她的声音,轻微得就像是梦呓。他仰头四顾,却只能看见腾起又燃尽了一切的大火。血色扭曲了。火焰漫卷了一切。他看见那些火焰里跳动的身影,一点点变幻着,发着深沉的叹息。

  “我跟你走。”那个白衣白发的女孩张开了雪翼,不顾一切追着他的背影飞起。一匹小小的银狼跃动在她额间,而那羽翼上有血红色的印纹展现,“我不会怕。”

  “只不过,牧璟……我还有最后一个愿望,如果有一天,幻翼和雪翼开战了,请原谅我会离开你为我的北荒而战……你知道的,这是我身为我所必做的选择。”她突然哀伤地笑了,黑眸安静得让他深深一痛,“对不起。你就告诉我你是否会答应吧。”

  “如果我不同意,你还会跟我走么?”他看见记忆里的自己望向她,叹息着伸出了手。

  “不会。”她的眸色坚定而悲哀,“这是我的选择。你明白的。”

  火焰里的光变换了。他站在无数往昔的包围里,手指用力得快要刻入自己的掌心。他只是心痛,像潮水一样包围了他整个人的心痛。他已经没有能力去流泪或嘶喊了,往事吃掉了他的灵魂。

  “我是你的。”他看见那月华如水的一夜了,那个白衣的女孩蜷缩着躺在他怀里,背后是他家乡浩瀚的森林与平原,延绵着漫长路途里散落的羽毛和深浅不一的脚印。

  “那就叫她珊儿吧。”又是一个熟悉的时空,他手里抱着刚临世的小生命,女人虚弱的声音同意了他的提议,“其实我很想给她起名为孤鸿……我觉得她会像我。可她……毕竟有一半不是北荒的血啊,就怕这样的名字不被他们承认。”

  “你说得对……其实在孤氏的人里,我也该算是最幸运的一个了吧。她应该是个美丽、快乐而自由的女孩子,不应该像我这样,永远挣不脱那只银狼的枷锁。尽管……我还是希望她长大以后能展开羽翼。”

  火焰里的光又黯淡下去了。这次他看见了激烈的战场,云纵在最高处指挥千军,对面是眸里有狼一样光芒的战神孤宸,半空里交缠着白色和金色的影子。

  “孤月!”被突袭的中军一片混乱,他疯狂厮杀在满是鲜血和战友尸体的雪里,头顶是猎鹰一样掠过的雪翼血纹战羽,箭啸和风雪声响彻天际。那匹小小的银狼从他视野里经过了,他看见她飞翔的身形,是血纹独有的美丽和骄傲。他突然觉得这个在战场里射杀无数劲敌的她才是真正的孤月,而记忆里那个安静温婉的女孩不过是遥远而易碎的幻影。

  “是我。”她也在第一瞬认出了他,却没有像他那样嘶喊出声,只是微微翕动了嘴唇,随即引弓。

  银光从他身侧凶狠地掠过,那支箭灌满了力量,却偏开了他近乎一尺。他怔怔望向更高的天空,那个白影带着血飞速掠起了,无数因惨败而狂怒的金色羽翼正蜂拥着向她而去,喊杀声震破苍穹。

  然后一切幻象都消失了,只有身侧的烈火燃烧得更加狂暴。没有灼热的剧痛,沿着战甲贯入他躯壳的是愈加刺骨的严寒。火舌漫卷着舔上他的双足,他默默站在铺卷一切的冰冷大火里,仰头望向夜色里唯一飞翔的影子。他看见她了,白衣上没有血迹也没有伤痕,羽翼依然如先前一般矫健高昂。她像当年那个十几岁的女孩子一样自由飞翔着,发间闪烁着银狼的光辉,长弓悬在腰畔,背后箭囊里只有狩猎用的几支短矢。她就这样一直飞翔着,飞翔着,像鹰一样飞向最高的天际,却又侧头回望向大地上孤独仰望的他,昙花般灿烂微笑。

  “她像我,不是么?”他听见她的声音了,飘忽着从云层里传来,“我就要离你而去了……请原谅我还有这一个最后的奢望。她其实不应该叫牧珊的,这个名字毕竟不会适合她,尽管我们都希望她与我们有不一样的命运。”

  “她本该是这天边飞翔的孤鸿。”

  火焰碎裂了。她的身形在视野里越来越远,最后化为了和星辰一样渺小的光点。一道流星划破天际,世界开始剧烈颤抖,发出毁灭前嘎啦啦的响声。天空倾塌了,冰原上蔓延出深达万仞的裂痕,而他就站在分崩离析的宇宙中央,风堆满了他的脸颊。

  然后,他醒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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